当世界被冰雪覆盖,开火车一路向北 | 科幻小说
本周的主题是「远航」。面对遥远的未知,面对渺茫的希望,有的人选择留在原处,有的人则会一次次选择出发。每一次出发都值得尊敬,这是人类之所以能登上月球、去往火星的原因。
作
者
简
介
| 刘天一 | 声学方向博士在读,金陵琴派末学琴人。作品中坚实的硬科幻设定与冲突激烈的情节共存,展示全新的道德与人性。
下一个远方
全文约5600字,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。
远方,雪渐大。
衡阳火车站。
铁道上,枕木腐烂崩开裂缝,荒草从缝中冒出,一丛丛摇在雪风中。铁轨已然锈蚀,几列客货车停在铁道上,外铁皮锈迹纵横。荒草从一列卧铺车破损的车窗中生长出来,和脏兮兮的窗帘一同摇在风雪中。草与窗帘之后,棉被褥从中铺垂下,下端靠在车窗边的小桌上,被角干硬发黄,一旁是两只倒在桌旁,泼洒一桌的泡面桶。
桌面的面汤已经变成了一滩干冷发硬的橘黄色硬膜。
车站的站台上堆满杂物。铁皮,枯草,废纸箱,大批的破棉袄,硕大的“衡阳站”吊牌。
一位男人蹲在站台上。他面前的地砖撬开若干,三块地砖架起一个微微漏风的小炉灶。灶上架锅,男人往灶坑中添入柴火,把水烧沸。
他撕开一桶老坛酸菜泡面,泡开。
雪往下飘。在铁道的上空,雪像是被无形的膜挡住,无法飘落。
男人呆呆望着站台,裹紧军大衣,伸手在面汤的热汽上搓了搓。
远处响起机车汽笛声。
他倒出面条,一叉子绞进酸褐的面汤中。嗦了两口面条,他才望了望铁道。“又是从株洲下来的车?”他喃喃着。“雪这么大了,北边居然还有人活着过来……”
汽笛声渐近。声音是从南边过来的。
男人愣了一下,嗦到一半的泡面挂在唇上。他急忙放下泡面,从腰后摸出手枪,往前跑去。
驶入衡阳站的是一辆东风4机车。车身破烂,挡风玻璃上泥糊一片,看不清司机室中的情况。
男人衔起哨子,吹响,又向机车挥手。机车渐慢,但没有刹车,只在自然减速。最后,东风4机车撞上了股道上停着的一组铁皮货车,停了下来。
男人连忙跑上去,小心握紧手枪。
司机室的门打开了。门后站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孩,约一米四左右的身高,一身厚长军大衣,衣摆挂在地上。她的大衣外围着围兜,上面沾满机油与铁屑。女孩双手都带着厚实的劳工手套,手中握着一把铸铁大扳手。
“你——”男人愣了愣。“……欢迎来到衡阳。”
女孩盯着他手中的枪,身子往后退了退,稍稍举起大扳手。
男人有盯着女孩看了一会,缓缓放下手枪。“你从南边来的?”
女孩迟疑了一会,才说:“你不去南边?”
“不想去。”男人将手枪收入腰后。
“我看站台上有很多机车。”女孩将扳手挂在门口的工具箱中。“南边的路上还算好走,到广州,雪就没这么大了。”
“去南边我也活不下去;而且站台上的机车都坏了,开不了。”男人说。“这里很好,就我一人,虽然超市的泡面都快过期了,但还凑活……大不了还有饼干。雪再大点,我就走出铁路,消失在雪地上。”
“没人帮你收拾衣冠冢。”女孩说。
“这不重要。”男人说。
女孩走下机车,回头望着机车破烂的外壳,检查它的状态。
“你的刹车是不是坏了?”男人问。
“手动闸修不好了。气动闸的压缩空气机坏了。”女孩说。“只能慢慢停车,或者像刚才那样……撞别人停车。”
“那边机务段能修。”男人指了指衡阳站的一侧。“你要去开哪儿?……对了,你是从哪儿来的?”
“广州。”女孩说。
“你真的要去北边。”男人说。
女孩点点头。“武汉。”
“株洲,长沙,武汉……不好走。”男人掰指头数着,又看看女孩。“几个月前有人从长沙逃下来,北边已经被雪淹没了。”
女孩点点头。“预料之中。”
男人往过站地道走去。“机务站在那边站场,把车开过去就行。”
“你居然对我为什么要去武汉不感兴趣。”女孩说。
“这不重要。”男人说。
“我修完车就走。”女孩摇摇头。
男人拉扯了一下大衣。“你要路过株洲……”
“对。”
“能顺路带我一下吗?”
女孩愣了愣。“你要去北边?”
“去……找人。好几年了,从来没有一辆车去北方。”
女孩稍稍叹气。“我没法送你回来。”
“这不重要。”男人朝女孩伸出手。“我叫夏图南。”
“百里。”女孩握上男人的手。
十几天后。
远方,雪渐大。
东风4机车摇摇晃晃离开衡阳,慢速上路。一路上百里和夏图南轮流开车。他们白天行动,晚上休息。
车速并不快。每次经过道岔,他们都需先停车,再下车查看道岔是否扳到了他们需要的方向。如果方向不对,他们需要把道岔扳过来再开车经过。
黎明。
夏图南睡在机车中间的走廊上,柴油机低速运转的轰鸣声在他头边轰轰作响。
砰。闷响震醒了夏图南。东风机车晃了晃,似乎是撞上了什么东西。“怎么了!”他大声喊道。
“刹车又失灵了。”司机室传来百里的声音。“本来应该在道岔前停车的,停不下来……我们进了另一条股道,撞上绿皮车。”
夏图南站起身,钻入司机室。油腻的挡风玻璃外是一列绿皮硬座车的车位,硬座车厢中凌乱一片,冷风呼呼吹起窗旁脏兮兮的窗帘。
百里披起军大衣,一抓扳手。“我去看看制动。”她说。
“我也来。”夏图南也披上大衣。
夏图南探头到机车下方,用扳手敲敲闸片。“气动闸又坏了。”
百里也缩入了车下。“老问题。”
“我们倒回衡阳?”夏图南说。“过来的道岔应该没人动过,我们能原路开回去。”
寒风从车底盘下呼呼吹过。
“时间不够了。”百里说。
“什么时间?”
“去……”百里带上手套,擦掉气闸上的机油。“武汉的时间。再过一个月,绝对雪线就会南下,超越武汉一带。”
夏图南侧头看向百里。百里的军大衣衣领稍稍斜开一点,露出了下面的灰色薄外套。他盯着外套上的一个标志:“你这衣服……星架研究所的?”
百里伸手拉过军大衣,遮住标志。
夏图南又盯着气闸。“没刹车,我们很难停车。”他说。“停不了车,扳不了道岔,我们没法选择方向。”
“修。”百里用扳手敲敲气闸。
夜晚。
夏图南坐在司机室门口,望着远方。
天空晦暗。雪以铁道两侧十米为界,界外雪盛如幕,界内只有零星的雪粒。大雪的边界上,一排一米高的铁桩竖立着,沿着铁道两侧延伸到远方。铁桩上端嵌着一颗玻璃的多面体星星,许多铁架的星星上挂着无主的衣物,在雪的分界线上随风而动。
“你在看星架?”百里在地上挖开临时的小灶台。
“我听说南方人会把星架当神崇拜。”夏图南往灶台中搭上岩石,插入柴火。
“他们觉得星架保护了他们。星架外是踏入即消失的雪境,星架内才是能活人的铁路线。”百里说。
夏图南只是摇摇头。“我不知道。这不重要。”
柴火烧了起来。百里支起铁锅,倒入雪水。
“反正我们都快死了。”夏图南补充着。
须臾,一条野狗从前方星架下的草窝中走出,走到他们身前。野狗瘸了一腿,黄毛挂满泥与灰雪。
“小东西。”百里摸了摸野狗的额头。“我给你弄点吃的。”
“我们食物不多。”夏图南说。
百里弄来一些温水和少量饼干。“不差这点让它吃一顿的。它快死了。……我不会带它上路。我们确实食物不多了。”
雪水渐沸。百里看了看渐少的柴火,从身旁抓出几本脏兮兮的连环画册,撕开,丢入火中。
“等一下。”夏图南拦住百里。“这个画册……是我的。”
“哎?”百里一愣。“我以为是你捡来的燃料。”
夏图南看着火中熊熊燃为灰烬的纸页。“我女儿以前很喜欢看《黑猫警长》的画册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百里连忙将尚未烧完的画册从火堆从取出。烈火舔上她的手指,她惊呼一声,缩回手,画册掉在泥地上。残余的火焰慢慢熄灭,黑猫警长脏兮兮的头像正慢慢被灰烬吞噬,化为无尽的黑。
雪风吹过,黑烬扬起。
“没事,烧了就烧了吧。”夏图南将黑猫警长的下半身扔入火焰。
沉默。火焰腾起。水渐渐沸腾。
“星架研究所在武汉?”夏图南问。
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?”百里撕开两桶老坛酸菜面,将面饼扔入锅中。
“你要去那?我看你穿着研究所的衣服。”
沉默。面煮好了。
百里将面递给夏图南。“要不,你和我一起去武汉吧。”
“不。”夏图南摇摇头。
“反正你也不想去南方。”百里说,“与其在这里等绝对雪线下来,还不如往北去迎接它。”
夏图南只是摇头。“这不重要。”
十几天后。
雪落在远方,越来越大。
气闸终究还是没有修好。夏图南不得不按照记忆中铁道线路图提前规划好停车的位置,在道岔前长距离滑行停车,扳道岔,再选择前进的线路。
有时,线路上的信号机还在工作。因为前方的线路区间中停了车,道岔无法扳过来(防止车辆驶入有车的区间撞车),他们不得不绕路,或者把信号机的线路切断,再扳道岔。——百里的机车上有一把大大的剪线钳,切断电缆不在话下。至于接地和电气防护,他们顾不上了。
株洲到了。
黄昏。还没等车停稳,夏图南就跳下了机车。“我去找人……去车辆段。”他掏出手枪。“你……”
“我去机务段找零件。”百里提着扳手走下车。
夏图南沉默了小会,把手枪递给百里。“株洲是个大站,可能还有人活着。”
百里没有接过枪。“你呢?”
夏图南从百里手中拿过大扳手。“我用扳手防身。你小心手枪的后坐力,会用枪吗?”
“好;会。”
“机务段在那边。”
夏图南提着扳手走入株洲站的主楼。候车厅,超市,热水,这些客运设施能帮助大雪中的人活下来。
如果株洲站还有人,他们多半在主楼中。他想着。
候车厅中空荡荡。雪小了些,夕阳隔着糊满污渍的玻璃照入厅内。泡面汤水干硬的痕迹泼溅地面各处,热水器也关着。空气中似乎弥散着红烧牛肉面残存的气味。地面上散落着卧铺的换票铁牌,在以前车站中人多时,这些换票牌就是通用的货币,一个换票牌能交换一碗泡面。十个换票牌,就能在星架教会控制的餐车上吃弯热乎的饭菜。
夏图南不知这里是否还有电力(车站一般有备用的柴油电机),但至少,现在看起来不像是有人的痕迹。他走到候车大厅的门口,望向株洲的市区。铁道两侧的星架之外,一片大雪。死寂,洁白,没有人的痕迹。
夏图南继续寻找。车站的办公区,货舱,站场,车辆段……都没人。他最后来到机务段,没有人。百里也不在。
他的心空荡荡的。
黑夜漫上天空。他回到东风4机车旁,烧起柴火,温一锅热水,等百里回来。
“对不起,耽误了。”百里返回时,将一本脏兮兮的《黑猫警长》的画册递给夏图南。“我找了很久才找到。”
夏图南接过画册。
百里打开两桶老坛酸菜牛肉面,灌入热水。等了一会,她将其中一桶递给夏图南。“我小时候也很喜欢看《黑猫警长》。可惜从来没从电视上看到过它的结局。”
夏图南捧着方便面,目光直愣愣盯着柴火,呆呆发愣。
“没找到你想找的人?”百里问。
夏图南默然着吃了口泡面。
“他可能只是沿着铁道走了。”百里吸溜吃着泡面。“株洲毕竟早就废弃了。几年前广州站的星架教派就接受过株洲的一批难民。”
夏图南默然。
“我也没找到零件。”百里看了眼夏图南,放慢语速。“气闸修不好。……看来只能这么没刹车慢慢开了。”
沉默。
“虽然可能到武汉也来不及了,但我还是要去。”
柴火噼啪。柴火摇曳。夏图南望着远方。星架一座座立在雪野的边缘,架顶挂满了衣物,那些是进入星架之外雪野的亡者的衣冠冢。
“你留在株洲?”百里放下泡面桶。“时间不够了,我不能送你会衡阳。”
“这……不重要。”夏图南放下一口未动的泡面。低温之下,泡面上已泛起凝固的油滴。
“你到底在找谁?”
夏图南缩紧身子。“妻子……可能还有女儿。”
百里回机车上睡去以后,夏图南呆呆坐在柴火边。
他看着柴火熄灭,着看柴火最后一点暗红的火光变得死寂。整个夜晚,整个株洲站,整个世界,此时只是他一人。他只是呆呆坐着。泡面冰冷,油水分离。他不觉得饥饿,只是忽然觉得毫无意义。
从下雪的那一天开始,这种无意义感就爬满了他的生命。他看见了雪落的时刻。雪落在星架外,铁道外,雪上的人们都消失了,只留下空荡荡的衣物。难民们涌入铁道,逃往温暖的南方。他留在了衡阳站,看着流民们在这里结成三五帮派,争抢超市和柴油发电机的拥有权。接着,绝对雪线越来越南,人们前往南方,湖南境内的车站也一个个荒了。
他也许应该早一点来株洲找妻女。往北走虽然要逆着人流,但并非不可能。他在衡阳等着妻女下来,没有结果。没有结果多半便是人死了,他也就再也没想着北上……这次上来,也只是最后让自己死心而已。
夏图南枯坐在雪夜中。接下来,他应该会留在这里,等待气温越来越低,然后走入雪野,迎接尽头。
第二天清晨。
天刚放亮,夏图南从机车上苏醒。百里已不在车中。
他走出机车,看见百里正在远处,往星架上挂着死人的衣服。雪地上,有一连串新的足迹。“喂!”他大喊着。“你进雪地了?”
百里提着一个大布包走回机车。“只在雪地上走十几分钟,我不会消失的。”她把布包放在地上。“那边机务段有一部分没有被星架保护住,我去星架线外找了找,找到了备用零件。”
夏图南看了眼布包内。“一两天就能修好气闸。”
“是。”百里说。“反正不急,我也带回了一些死人的衣服,挂星架上,立起衣冠冢……”她转头望着株洲站上已经密密麻麻挂满衣服的星架。“能安息最好。”
“你还是要去北方?”
“嗯。”
“我想不出来你能去干什么。我看你穿着星架研究所的衣服?你难道知道那年为什么铁道部要立星架?你知道雪是怎么来的?”夏图南耸耸肩。“我总觉得你是要去拯救世界的样子。”
“我倒是希望我能。”百里笑了。“所以,你要和我去武汉吗?”
夏图南没有说话。
第三天清晨。
吃完酸菜泡面后,夏图南和百里道别。他看着百里把车低速开出站台,又拉闸减速,停在第一个道岔前。
株洲站十几条站台,铁道延伸出去交叉纵横,不停车十几二十次,百里她连站场都开不出去。夏图南叹了口气。他看着百里跳下机车,试着搬动道岔移开护辙;她瘦小的身子颤抖着,扳手纹丝不动。道岔被信号机锁住了。
百里喘息一会,吐出白汽,又回到车上,拿下锤头和剪线钳,走向道岔上游的信号机,几锤敲开绣铁壳,再努力绞断里面的电线。
夏图南不知道百里为什么那么执着往北。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留下。
半个小时,百里才忙完了第一个道岔。机车又缓缓前进起来,停在下一个道岔前。
夏图南翻着《黑猫警长》的画册。他的女儿也没看到过这个动画片的结局。
就这样,整整一个上午,百里只过了十个道岔,机车只开出去了一百五十米,刚刚来到株洲站的站界边缘。
夏图南和百里都泡起了泡面,遥遥对坐着,各吃各的。隔着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,他们只是相互望了一眼,没有说话。
远方,雪又大了。
百里朝他挥了挥手。这次,她的东风4机车不会再停下来了。
看着逐渐加速的机车,夏图南呆了半晌,站了起来。他大步跑出,追上正在哼哧哼哧缓缓加速的机车。“百里!”
机车刹车。“我没落下东西。”百里从驾驶室探出头。
“我跟你走。”夏图南说。
百里愣了愣,打开车门。“为什么?北边会死人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夏图南跳上踏板,拉住扶手,进入机车室。“……这不重要。”
“去盯着柴油机。”百里说。“我们出发,去远方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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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刘天一很擅长以小见大,通过一两个人的所见所闻,逐渐勾勒出一个庞大的世界观。这篇末世灾难主题的作品,描绘的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南方铁路上的一段旅途,两位主人公行动的背后,似乎还有着无数等待我们去猜测的信息,让我们和作者一起去用想象力补完这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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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宇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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